财富成都智库力荐(作 者:王志纲 智纲智库创始人)每次潮水涌来,都是个人与时代命运的一次转身。每次潮水退去,才能看到谁在裸泳。
1941年出生,时年78岁的牟其中,和他的同龄人一样,都见证了那一段天翻地覆的岁月,但不同的是,他和时代的纠葛甚深,虽然说不上是时代的宠儿,但也称的上是时代的标志性作品了。
1999年,南德集团董事长牟其中在上班的路上被捕,其后因“信用证诈骗“入狱;直到2016年9月27日,牟其中出狱;2018年10月9日,最高人民法院发布牟其中案最新民事裁定书,决定牟其中案由最高法院提审,再审期间中止原判决的执行。
在那个“BB机”和“大哥大”风行的年代,牟其中堪称传奇。他被当成财富、志向和韬略的神话,备受尊崇;也被称为“首骗”,名声扫地,只剩一地鸡毛。
2016年,牟其中出狱的消息再一次刷爆朋友圈,一位二十年前的“故人”,在今天这个信息碎片化和过剩的时代里,还能够成为新闻追踪和炒作的对象,实属罕见。但毕竟岁月不饶人,与其说人们在等待着一个东山再起的故事,倒不如说是在观摩上个时代的标本。辉煌岁月犹在眼前,但人事已经面目全非,当年的爱恨与激情散去,只剩对“过时者”的几分新鲜、怜悯与喟叹。
但无论如何,一个失败者能够几十年来不被遗忘,纵使在沧海横流的四十年中,这样的故事寥寥无几,曾经风光一时的德隆唐氏兄弟,成功时享受的鲜花与掌声,失败后很快如数奉还,再无波澜。唯独垂垂老矣的牟其中能一而再的引起人们的关注,甚至这十多年间,他一直没有离开人们的视野,这种关注本身就值得思考。
不会埋单的“领袖”
现在江湖上关于牟其中的说法众多,但大多都是隔靴搔痒,我同牟其中先生打过交道,他确有广阔的思路、宏大的气魄、惊人的口才,以及鲜明的时代特征。
我跟牟其中深入的接触是在1993年,那时候的他还在风口浪尖上。当时我印象最深的是,他的三条言论在媒体上炒的天昏地暗:
第一他提出个口号叫“造就一代儒商”,就像新时代的黄埔军校一样,让更多的商人成为有文化、有追求、有理念与众不同的一代新商人,甚至想创办儒商学院,他来担任“黄埔军校”的校长。
第二件事也很有意思,他提出来一个非常宏伟的构想——东北亚经济特区,他认为中俄之间的经济发展有很大的互补性,所以在满洲里圈了一片地,宣布“独家独资”开发满洲里,号称要投资100亿,将满洲里造成北方香港。
我后来亲自去考察过这个“东北亚经济特区”,也了解一些内情,虽然现在已经凋敝了,但不能说这是个骗局。
在牟其中的设想中,这个特区可谓上天入地、无所不能,地上有边界,天上无边界。因为中国的卫星体系比较落后,所以牟其中买下了几颗俄罗斯的卫星,把卫星挂在中俄边境线上,来覆盖和辐射整个中国,然后向国内提供卫星服务。
他这个构想其实很有前瞻性,缺点可能是太超前了一些。他所做的事情无论靠不靠谱,都有着鲜明的牟氏风格,一看就是大手笔,常人从来不敢想象。
第三件事情传得最广,也最受人诟病。牟其中有个伟大的构想,他认为今天中国的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,有一大半是荒漠,尤其是大西北,赤地千里、人迹罕至。但在牟其中眼里,这个问题很好解决,只要把喜马拉雅山炸个口子,印度洋的暖流吹过来,马上西北的赤地千里就可以变成江南水乡,沃野千里。
打造儒商、开办特区、炸穿喜马拉雅,这三大观点自从问世起,就引发巨大的反响。特别是第三个,现在仍然有很多人坚称,在喜马拉雅山上开一个口子,让印度洋暖流吹进西北内陆是可行的。但关键不在于可不可行,而在于发表者的身份,如果这是一个文学家的奇思妙想,那听起来很浪漫;如果是一个地理学家发表的言论,可能也有一定的学术价值;但是他作为一个商人,却在说一些和商业扯不上关系的高论,做好像跟商人本分无关的事情,自然就引发了巨大的争议。
在这样的背景下,我认识了牟其中。1993年,他通过人找到我,说他要南下广州,希望我安排一个广东改革探索的代表性人物,跟他进行一场交流和对话,同时希望我能把海内外的新闻界人士都召集过来,他要阐述一下自己对南中国改革开放的判断。
“老牟子”南下广东,在当时是个大新闻,于是我答应了下来,并为这场对话前后奔走。对话嘉宾我选了南中国著名的农民企业家钟华生。
钟华生也是我的老相识,他发迹于珠海“白藤湖”,上世纪70年代,白藤湖还是一片大海,杳无人烟,他领着800民兵和下乡知青们用簸箕和锄头挖山填海,造出3万亩滩涂及总面积20平方公里的白藤湖,还开办了第一个农业度假村。极盛时期的白藤湖,酒店、饭馆、夜总会熙熙攘攘,各种肤色的女郎、做着发财梦的男人蜂拥而至……钟华生和牟其中在当时被并称作为“ 南钟北牟”。
这次对话在广州的一家酒店举行,那天海内外来了一百多家新闻媒体,我亲自担任主持人。那天真是令我印象深刻,当人到齐以后,他们两位坐上台,我开始介绍这两位嘉宾。没想到我刚说两句,梳着毛式大背头、举手投足间伟人气十足的牟其中,就把话头抢过去,他说“王先生对不起,在座的朋友们可能对我了解不太够,我还是先来介绍一下自己吧”。
这一介绍就是一个小时,旁若无人的讲着他的伟大经历和伟大构想,台上的人激情澎湃,台下的人浑身发痒,对话嘉宾也茫然失措,作为主持人的我更是啼笑皆非,等到他好不容易介绍完自己,已经下午四点半了,对话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。
草草客套几句后,大家移步到宴会厅,准备吃晚餐。那天晚上一共有十来桌,觥筹交错,一席无话,没想到饭吃完以后,钟华生的助手跑来问我“王先生啊,今天谁埋单?”
按规矩,牟其中找我来安排活动,应该是他负责埋单,但他居然吃干抹净,双手背后径直走了。钟华生确实也挺够意思,说那就我来埋单吧。我不由感慨到,领袖人物真是厉害了,不食人间烟火到了这个层面。日后在二十多年的智库生涯中,我见了无数老板,这样做事的实在少见。简单的往来应酬、人之常情都不了解。
更绝的是到了第二天早上,按照广东人的习惯,我跟钟华生一起喝早茶,这时有着仓库管理员的体格,梳着毛式大背头的牟其中推门进来了,钟华生主动跟他打招呼,他却视若不见,做主席状,形容伟岸,眼睛往前直看,一步就坐到了位置上,也不跟别人搭话。
当时陪他身边的人就是他的秘书,也是后来相伴多年的红颜知己——夏宗伟,另一个身份则是他的小姨子。入狱16年间,她也一直为牟其中喊冤,到处奔走,也是牟其中的铁窗岁月里,唯一一个坚持去看望他的人,传奇的感情经历就不多提了。当时钟华生很感慨的跟我说:“我也见过不少奇人,真的没见过如此奇人,不食人间烟火,不懂人之常情,开眼界了。”
93年便是如此,越后期,牟其中更是越陷入了幻想之中,媒体人刘春曾经感慨说:“老牟后期完全陷入伟人般的狂想和幻觉中了。中国人一成功就容易得这个病,办公室挂大幅世界地图,穿着军大衣披着踱步,围着火炉跟青年谈话,谈到老区就流泪,对亚非拉都很牵挂。”
牟其中入狱前后的风风雨雨,讲的人很多,我也不是亲历者,就不多说了,随着他又一次浴火重生,过往的争论都没有了意义。但在高墙之内的几个小故事,还是很有意思的。
牟其中被关在武汉的洪山监狱里,这座监狱关押了一批民营企业家,为牟其中鸣冤的所谓前湖北首富、东星航空老板兰世立,不久后自己也住了进去,兰住一楼,牟住二楼,狱友常常能看见身高160公分的兰世立与身高182公分的牟其中聊天。
原“德隆系”掌门人唐万新就相对惨一点,我和唐氏兄弟也打过交道,唐万新的玩法和操作方式,很像牟其中打造儒商学院的玩法。据说有一天牟其中在放风的时候,做毛主席状在闲庭信步,唐万新想跟他打招呼,表示说我也是从“黄埔军校”出来的学生,结果牟其中调过头鼻子哼了一下,表示不屑一顾。
类似传言不知真假,但我听起来,确实很像牟其中的行事风格。
牟其中虽然进了监狱,却是虎死不倒威,依旧是领袖级别的人物,不止狱友们过来套近乎,外面的后起之秀王石等人也时有前来讨教。
搭错了车的时代枭雄
我曾经在13年前写过一篇文章讲牟其中,在文中我称其为“搭错了车的时代枭雄”,典型生不逢时的代表。
中国的市场经济在发轫之时,到处都是待开垦的处女地,机会很多,由此,也造就了一批敢于喝“头啖汤”的人。当别人还在睡梦之中时,这些人已经开始大把大把地收获了。
我认识一个相当大的老板,其墙上挂着的座右铭是:贵在大胆。王健林也有过相同的论调,没有明说的老板,多半也是将其暗中奉为圭臬。
因为在早期,泥沙俱下、沧海横流,这种钻政策空子、打擦边球、甚至不惜走私、造假发达起来的老板不在少数。然而也许是成功与财富来得太容易了,投得一时之机的老板们,一旦错把偶然当必然,那么他离栽跟头也就不远了。牟其中正是这样一个在偶然中成功、在必然中失败的例子。
在我看来,1991年,牟其中倒飞机的成功,是他名噪天下的开端,或许也正是其失败的源头。
用中国的轻工产品去换苏联的飞机,这种原始的以物易物的贸易,数额巨大,又欠缺信用中介,操作环节繁杂,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。一般头脑清醒者想也不敢想的疯狂事,牟其中却硬是把它变成了现实。
回头看这个奇迹,牟其中本人的胆识固不可少,但天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。当时国内经济过热,出现了大量的产品积压,巧遇苏联的顷刻解体,不要说资源,连国土都要重新划分。局势空前动荡,这才使得俄罗斯人决心冒一次天大的风险,对明天摸不着头脑的飞机掌控部门一咬牙:“再不冒险,以后恐怕连冒险的机会都没有了。”
于是飞机方才先迈出了惊险的一跳,在没有任何保障的情况下,飞机先期飞抵中国,牟其中以此拿到了第一笔资金,并由此启动了所有的交易链。至于最后的交易完不完满我们不知道,但生意算做成了,牟其中由此一下子名扬天下,也赚到了第一桶金。
正应了美国作家马克·吐温的一句话:“虚构的故事要讲求逻辑,而现实的故事则不必顾忌逻辑。”
牟其中硬是用“空手套白狼”的手法把4架图-154换了回来,从而演绎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商业传奇。
难怪当时的人们认为他是神,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。既然空手可以倒来飞机,那么,世界上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呢?这种把偶然当必然、把行情当能力的心态,也为其后来的发展埋下了隐患。
但当时,钻空子找机会而发家的老板并不少,但为什么他的骤起骤落如此富有戏剧性呢?
这就和个人的特质有关系了,伴随牟其中一生的特点,就是商人的命,操着总理的心。结果第一他越位了,像踢足球一样犯规了,不被上面所认同;第二是他总把自己做主席状,不食人间烟火,吃饭埋没埋单,发工资有没有钱,他从来不考虑这些的,所以最后公司垮了他都不知道,因为这些细枝末节不是“伟人“该考虑的事情。
毛泽东身边有事无巨细一肩挑的周恩来,那牟其中身边有谁呢?冯仑。
曾经担任牟其中办公室主任的冯仑,是他的左膀右臂。在那些年里,冯仑也的确学到了一些韬略,也帮他日后发了些财。但冯仑跟牟其中极其类似的地方,也是致命的弱点,就在于两人都是只能当董事长,不能当总经理。
如今的冯仑成了一个理论家、一个段子手,看似过得很潇洒,还送了一颗小卫星上天,这可能和牟其中,也有一定的关系。两人既是师徒,又是冤家,其间是非我们不做置评,但他们本质上有一些类似的地方。
牟其中毫无疑问是个天才,第一记忆力非常强;第二思维非常活跃,可谓是神驰八极,思接千载,心无旁骛;第三人很坚强,生死关头从不放弃,三次被送入监狱,差点被判死刑,但是不折不挠,每次都走了出来。
这些都是很了不起的特点。如果他当个理论家,肯定能够独树一帜。年轻时牟其中就展现出了这方面的天赋,1974年,满腔政治热情无处宣泄的他,写下一篇《中国向何处去》的万字长文。巧合的是,一个湖南籍年轻人杨曦光也写了一篇同名文章。结果两人都被广大热心群众检举揭发,送进了大狱。文革结束后,才先后被放出来。
这个叫杨曦光的年轻人,后改名杨小凯,以高中学历考上中国社科院研究生,后被武汉大学聘为教师,再然后出国深造。他被称为唯一一个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中国经济学家,曾两度被提名,可惜天不假年,2004年因病去世。
有人说要读懂中国经济,只用看两个人的书,一个是顾准,另一个就是杨小凯。牟其中如果真的愿意潜心做理论研究,不见得会比杨差到哪去。然而性格决定命运,牟其中骨子里面还是有一股经世济民的情怀,想要成就伟大的事业。
这就麻烦了,他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狮身人面像一样,头是人,身躯是狮子,但斯芬克斯不用做生意,只需要提问“斯芬克斯之谜”就行,但牟其中还要做商人,要脚踏实地、一步一步做事,所以注定是以悲剧收场。
因此,我当初称牟其中为“搭错了车的时代枭雄”,可谓生不逢时。
生逢其时的梦想家
这种说法对不对呢?对,也不对。站在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时间点上,重新审视“牟其中”现象,我认为,他未尝不是一个生逢其时的典型案例。
一个中学生、小镇青年、甚至是政治贱民,能够在这四十年成为一道风景、一个标志、一个永远浮出水面的话题,其实已经相当了不起了,如果没有改革开放,他注定只能“边缘而死”,被人认为是疯子、妄想者,而永无出头之日。
那如果把他放在当代呢?可能也不太行。
2016年9月27日,SpaceX和特斯拉掌门人“梦想家”马斯克在第67届国际宇航大会上高调宣布了自己的最新梦想——10年内将普通人送上火星,100年内完成“火星移民”100万的宏伟计划,引发全球轰动。
同一天,年长马斯克整整30岁,老一辈中国“狂人”牟其中服刑期满出狱。有人说,如果牟其中生于当代,他未尝不会成为中国的马斯克,时代会给他更广阔的的发挥空间。
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,马斯克和牟其中有相同的地方,他们都具有奇瑰的想象力和前卫的眼光。
不同的是,马斯克是在一个非常健全的市场规则、发达的资本市场、法制体系中做梦,他那些伟大的构想,只要有人愿意买单,风投、创投、高杠杆、高预期融资、“天使投资”和IPO等“梦想助推剂”从不缺乏,各种资本会不断的助推他,就像火箭逐级点火,最终才有可能把卫星送上太空。
而牟其中当时则是在一条坎坷崎岖的,没有航标的河流上行驶,很容易碰触到那些今天看起来很可笑的暗礁,也很容易被人用违规违法的方式来斩断他的梦想,把他送进监狱,在那样一个社会环境、法制环境和资本市场根本不健全的环境下,一夜首富,一夜首骗几乎是他的宿命。
但把牟其中放在当下,或许他可能成为和郎咸平类似的演说家,水平虽然肯定比郎氏高不少,但在商业上却很难有大的发展。
从主观上来看,马斯克除了是梦想家以外,他还是个商人,有很强的执行力,从做汽车到发射火箭,每一个脚印都清晰可见。而牟其中最致命的问题是其只想当天蓬元帅,只讲理论,不管具体的操作和实践,他对下面团队的关心也不够,所以很多人都是慕名前来的投机分子,几乎没有追随他实打实做事的人。
早不行、晚不行,牟其中真算得上是“生逢其时”,早了的话,他会在极左年代被当成疯子叛逆,甚至命都难保,晚了的话,在社会环境、法制环境和资本市场逐渐健全的今天,他敏于言而拙于行的缺点会被无限放大。
牟其中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,只有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大潮下,从未受过系统的现代商业或科学教育、训练的他,才能鬼使神差的站上“主席台”,他经历了中国经济从计划转向市场,从无序转向有序的剧烈过渡,而在他的话语体系里,自己是社会变革浪尖上的探索者,每一次遭受的挫折,都源于国内否定改革势力的陷害,是路线斗争的牺牲品,所以牟其中的“梦境”从一开始,就染上了荒诞与宏伟、超前与滞后、神游八极却“发育不良”的种种色彩,就像那个年代的很多梦一样。
何妨一狂再少年
听朋友说,牟其中出狱后又开始了创业,话语体系依旧很大气,18年的牢狱生涯,让他找到了可以“打开世界未来500年大门的钥匙”。
在《出狱声明》里,他用一联诗向现实宣战:
人生既可超百载,何妨一狂再少年。
在入狱的这些年里,商业舞台上已经更迭了几代主角,他的再出发是否会成功,我不得而知,他恐怕也很难再蜕变为一个合格的商人。
但可能因为我也到了花甲之年,在我看来,世俗的是非成败已经不再重要。虽然少年可能当不成了,但“老牟子”这只不死鸟,总算又一次活了过来,在这个陌生又急速变化的时代,他还是那个“狂人”,还在努力的与时代同行。
和盆满钵满,安享晚年相比,在历史上留下刻度与坐标,并且不停前进,这样的故事尾声或许也更符合牟其中先生自己的期许吧。